莫小棋w

诈尸式写文

【2019王杰希生贺叶王08H】白头惟君在

又一次混迹在大佬中

上一位太太   @二五八万。 

下一位太太    @kmoon 

希望没有拉低整体水平

这次也是史向√

长文预警(1w5字)

王杰希生辰吉乐,叶王永远美好。







(一)

神龙二年,恰是长安城桃花盛开的时节。

这日早朝散了,官员们三三两两往宫外走去,通往宫外的路上充斥着官员们议论的嘈杂声。

“王大人,恭喜啊。”有人对王杰希说道。

王杰希身着深绿朝服——大唐律法规定,六品官员着深绿。闻言他回头看了一眼来人,是张尚书。

“多谢张大人。”王杰希微微欠身,今日早朝陛下封他作太子少傅,官位直升二品,也难怪会有人前来祝贺。

“哈哈,王大人真是年少有为啊,年纪轻轻便官居二品。”张尚书笑着说道。

“比不得张大人当年年方十六便高中状元。”王杰希应答着,却被一宦官拦了去路。

“咱家就是来替安乐公主传个话,王大人,公主让您下朝后去一趟她府上。”宦官昂着头,细声细气地说着,颇有些目中无人的味道。

“有劳公公了。”王杰希颔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一旁的张尚书听了,表情可就不太对劲了。

且不说别的,安乐公主四个字就足以令人闻之色变了。

待那宦官走远后张尚书讪笑两声说道:“既然王大人有事,张某便先行一步了。”

“张大人慢走。”王杰希稍稍侧身,心下也是明了——这官场之上,谁不是明哲保身呢。安乐公主固然当权,可其行事作风却像极了已经退位为太上皇的武氏。这样的当权者,到底还是少招惹为妙。

张尚书走后,王杰希理了理衣摆,出宫上了马车。

“去安乐公主府。”王杰希吩咐道。

马车骨碌碌跑了起来,车内垫了软垫,有清风夹着城外的桃花香吹进车厢。

王杰希揉了揉眉间,闭眼假寐。


公主府。

王杰希下了马车,在侍从的带领下进了花园。

花园里也开着桃花,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水面上飘着片片莲叶,水中各色锦鲤游动着绘出动人的画卷,琉璃瓦片折射出斑驳而迷人的色彩。

光是花园就大的一眼望不到边,可见民间说的“奢靡无度”不是没有道理的。

侍从将王杰希引到凉亭前就退下了。

凉亭里穿着鹅黄对襟襦裙,三千青丝随意散开,正背对王杰希喂着锦鲤的可不就是安乐公主。一旁站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端着瓷碟,碟里盛着鱼食,想必又是新收的面首。

“臣参见公主殿下。”王杰希上前拜了两拜。

“免礼。”安乐公主说着,手中抛出鱼食的动作却没停下,也没有回头。

“公主找微臣何事?”

“……”安乐公主手中动作顿了顿,“父皇升你作太子少傅了。”这是一个肯定句,王杰希听后忍不住皱眉,自己的突然升官背后果然有内幕。

“本宫知道你不乐意本宫给你开后门。”安乐公主不急不缓地说着,回头看了一眼王杰希。

“臣惶恐,公主若是无事,臣便告退了。”王杰希始终微微低着头,不看安乐公主。

闻言安乐公主黛眉微蹙,大唐第一美人一举一动间都是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本宫只是觉得你有这才华罢了。”安乐公主直直望着王杰希,嘴角啜了笑,“况且,本宫觉着你穿紫色兴许更好看。”

三品及以上官员是要穿紫色朝服的。

“公主……”王杰希眉目间有所松动,虽然贵为公主,可本质里还是当年那个娇憨的小姑娘。

“本宫乏了,你回去吧。”安乐公主摆了摆手,打断了王杰希的话。

“……微臣告退。”王杰希拢拢袖走了,深绿朝服映着园里桃树的粉,成为一片盎然春色落入公主的眼。

“本宫就是觉着他值得最好的,想把这些都塞给他,”安乐公主看着王杰希离开的方向,拿了丝帕擦了擦手,“可他倒好,一点都不领情。”

“公主若是喜欢,为何不同皇上讲?”俊秀的少年放了瓷碟,替公主剥起石桌上事先备好的柑桔。

“呵,你懂什么,他不一样。”捻了一瓣柑桔塞入口中,甘甜酸涩在唇齿间荡漾,安乐公主手肘衬头,竟是笑弯了眼。

“他不一样。”呢喃着又重复了一遍,此时的大唐公主看上去跟那些普通人家的小姑娘倒是没什么区别。她眼里闪烁着光芒,那是见了心上人的雀跃。

俊秀的少年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继续剥着柑桔。

公主的心思,又岂是他能猜到的呢。


王杰希回了府上,下人便来报:“大人,方才有人送了叶将军的信来。”说着呈上了信封。

王杰希正脱下朝服的外袍,侍女准备上前接过挂到一边。闻言他停了手中的动作,犹豫片刻接过了信。

叶修参军五年,他们也已经五年不曾见面了,期间全靠书信来往。只是边塞离长安那么远,五年下来竟也只有寥寥几封信。

纸短情长,年少的情感在时间的流逝下如同被反复打磨的璞玉,反倒更加动人。

王杰希拆开信,是叶修龙飞凤舞的字:

“即日凯旋归京。勿念。”

“归京”二字落入王杰希的眼,惊起水面之下的波涛汹涌。何处啼鹃送落晖,江山信美不如归。

叶家世代入朝为官,叶老爷子更是官居二品侍郎。自古文武不合,叶修却忤逆了叶侍郎的意思逃了科举考去参军,父子二人为此关系降到冰点。

军中事务繁忙不过是个幌子,叶修五年不曾归京,只怕都更多是因了叶父。

王杰希收好信后脱下了朝服外袍,心下思虑着这次不过是胜了一场小仗,何必大动干戈归京,只怕背后另有隐情。

凝视眼前的深绿色,轻叹一口气,王杰希对身旁的侍女吩咐道:“收起来吧,不用挂着了。”今后便是用不上了。

其实王杰希本人并不在意官职的高低。在官场生存本就如逆水行舟,无论身居何位,他的初心始终不曾改变。

他想叶修也应是如此,少年初遇到如今已有八年,现在想起最初的那段日子,依然觉得温暖。

回忆在王杰希脑海里如流水一般缓缓滑过——


(二)

王家门口有棵楠树,每当下雨天就散发阵阵幽香。这棵楠树种在这儿是有寓意的——“孩子啊,看见这楠树你就该知道,仕途艰难啊。”王父经常抚摸着树干细腻的纹理语重心长地对年幼的王杰希说道。

王父求学多年,三进殿试而不中,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王父也就放弃了,回家做起了医者。

王杰希出生的时候王父已经是长安城小有名气的神医了,王家的微草医馆也是被人踏破了门槛。但他心中关于驰骋官场的梦从未被遗忘,于是这个梦,被托付到了王杰希身上。

王杰希也算不辜负父亲的期望,自幼便聪颖过人,少年老成,大有进士之才。


王杰希在十二岁那年遇到了难缠的家伙。

时任礼部尚书的叶大人家的大公子不知为何总喜欢跑来“骚扰”他。

王杰希房间的窗户正对街道,这倒是方便了叶公子。不是在他窗前扔一包新出炉的酥饼,就是扔几朵花。有时候什么也不扔,就趴在窗户上看王杰希。

“别看书啦,出来一起去看城外的桃花啊。”

王杰希正看着书,面前的窗子却被人从外拉开。不用看也知道,又是叶公子。

叶修趴在窗棂上,一双下垂眼盛满了笑意。

“叶公子若是再来打扰我看书,我就要告诉叶大人了。”王杰希不为所动,目光依旧没离开手中的书。

许是想起了自己严厉的父亲,那张始终挂着慵懒笑容的脸僵了僵:“过分了啊。”

王杰希放了书,伸手准备关窗。由于年纪尚幼,竟是要踮起脚才能前倾身子够着窗户。

叶修依旧笑眯眯的,摁着窗户的手却暗暗使了劲,王杰希也加大力气去推,白皙的小脸一时涨的通红。

“我说王大眼儿,你没看见书上写的么,孔子说了,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叶修仗着自己长王杰希三岁,力气大些,一只手轻轻松松就能把窗子抵得稳稳当当,此时还有闲心同他讲话。

“所以?”王杰希知道自己力气不及叶修,干脆收了手,跟他大眼瞪小眼。

“学习啊,也是要张弛有度的。”叶修说着用另一只手打了个响指,眉目间是早春熹微的晨光。

这话……似乎还挺在理。

“所以,一同去吧?”春光烂漫里,明明还未到城外,王杰希就感觉自己被桃花迷了眼。桃红柳绿,草长莺飞,他合了书,出门牵过叶修伸来的手,便是年少最真诚质朴的感情。


岁月更迭,少年的个子也是如雨后春笋一般往上蹿。原本比王杰希高的叶修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王杰希蹿得比自己还高那么一点点。

王杰希有天忽然想起年少往事,侧首问道:“你当初老往我那儿跑做什么?”

“嗯……”叶修嘴里叼着根稻草,含糊地应答着。

“快说。”王杰希偏就跟他较了真。

“……”叶修停下了脚步,在长安城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眼底忽而闪现出点点星光,“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街上人声鼎沸,叶修的声音却直直落进了王杰希心底的潭。一时间,潭水波荡。

“大眼儿,路途艰难,你愿意同我一道儿走下去吗?”叶修难得一脸认真,眼中也有了期待。少年眼中有流光,映照心中的月光。

王杰希挑了挑眉,没回答叶修的问题,“叶公子这是看上了谁家姑娘?”

“我啊,看中了王家的姑娘,可这姑娘坏的很,明知我的心意却吊着我不给我答复。”叶修也不急,配合王杰希打起了哑迷。

“说不定人家姑娘根本就不喜欢你呢?”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不论她怎么想,我总得努力努力不是?”

“咳”王杰希清了清嗓,耳根微红。“那叶公子可听好了,王姑娘让我告诉你,”他顿了顿,直直盯着叶修身后的牌匾:“叶修,山有木兮木有枝。”

秋日的清风吹过,两人的衣摆随风飘动,就像成双的蝶。


科举考在即,两人提前两月就被关在家里看书。如今明天就要考了,王父在家来回踱步,比他自己参考还要紧张。

“五十少进士,你才十五,大不了……大不了明年再来!”王父试图鼓励儿子。

“父亲,我不紧张的。”王杰希忍不住反过来劝慰王父。他非但不紧张,方才还在想自己已经许久没见到叶修了,也不知那懒散惯了的主儿被他爹折磨成什么样了。

这天夜里,王杰希正挑灯夜读,窗户却吱呀一声开了。

一只纸鹤停在了窗槛上,拿着纸鹤的手骨节分明,好看极了。手的主人还是一副懒散的模样。

“还不快进来?”王杰希瞪他。

叶修闻言一个翻身就稳稳当当跃进了王杰希房间,看手法与身形,明显是练过的。

“你不要命了?”王杰希是真的恼了——大唐有严格的宵禁制度,入夜后金吾卫会在城中巡视,如有违令夜行者,可以当场杖毙。

“你看我这不是没事嘛。”叶修说着还张开双手让王杰希检查。

王杰希瞪他一眼,“明天就要考了,你这么晚跑出来干嘛。”

“长话短说,大眼儿,我是来辞行的。”叶修的脸被蜡烛的光映得柔和了几分,灯下看美人,叶修眉目间仿佛勾勒出了远山云雾。

“明天一早我就出城,去参军。”

“……”相识这么多年,若说王杰希一点察觉也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只是没想到会选在科举考这天。

叶修心里是大唐的壮阔山河,他眼中依然倒映着盛世的余晖。他是要振翅翱翔于塞外大漠孤烟的雄鹰,朝堂殿中根本容不下他。

“你爹……”“我让弟弟帮我瞒一瞒。”叶修打断了王杰希的话。

“大眼儿,如今宫围之内,宦官当道,朝堂上更是乌烟瘴气。你要多保重。”

“突厥吐蕃进来多犯我大唐边境,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相顾无言,王杰希给予叶修的是理解与支持。

无论是镇守八方山河还是朝堂上沉浮一生,他们心中始终期冀的,是大唐的盛世天下。


那年王杰希十五岁便中进士,叶修的胞弟叶秋更是高中状元。

王父高兴得杀牛宰羊,三月初料峭的春风吹在身上让王杰希恍惚间以为是除夕佳节。

叶尚书被自己的大儿子气的病倒在床,王杰希无奈摇摇头打开了那天叶修放在他窗前的纸鹤。

“双木非林,田下有心。”

王杰希闭眼试图想象叶修策马扬鞭的模样,于辽远山河间描摹他奔驰的轨迹。

他终将振旅而归。


(三)

叶修没让王杰希等太久。

信到后三日就有消息——定远大将军带君凯旋。

天子在宫中设宴为他接风洗尘,一时风光无限。

王杰希进宫赴宴,于觥筹交错间远远望见叶修,五年边塞生活的打磨让他看上去成熟不少,举手投足间有了独属于将领的运筹帷幄与从容不迫。

都说定远大将军用兵如神,枪法了得,却一点都没有将军的架子,反倒平易近人得很。而跟他的枪法一样出名的是他的嘴上功夫。

每每开战,将军手拿长枪在马背上随随便便几句话总能气得胡人将领直跺脚。

王杰希抿了一口杯中的果酒,香气自唇齿间弥漫开来,逐渐侵袭五脏六腑。

瘦了。对于叶修,王杰希最终只有两个字的评价。

外人看的都是英明神武的大将军,他看的只是叶修。而叶修,是真的瘦了。

边塞苦寒之地,叶修只身前往慢慢打拼出如今的地位,大唐疆域有所扩张,盛世之光隐隐若现。


酒过三巡,微醺。王杰希来到殿外透气,早春的夜里还残留着几分隆冬的寒,月光也显得清冷不少。王杰希穿得单薄,此时寒意透过上好的丝绸布料,无孔不入地侵袭全身,霎时酒便醒了大半。

“少傅。”声音自身后传来,王杰希回头,身后青年穿着明黄色衣袍,夜色中依稀可辨容貌,是当朝太子李重俊。虽说当了太子少傅,可王杰希还没接触过太子,没想到今天倒是赶巧儿碰见了。

“太子殿下。”王杰希起身行礼。

“少傅以为,叶将军此番被召归京是为何?”李重俊抬手示意王杰希免礼,继而问道。

王杰希平身直视眼前青年深邃的眼,似乎能通过眼直击他的内心——他心里,也是有着壮阔山河的。

“依臣愚见,叶将军归朝背后怕是另有隐情。”周围寂静,四下无人,王杰希微微垂首,缓缓说道。

“哦?此话怎讲?”李重俊笑中带了一丝玩味。

“臣以为此次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仗,没必要兴师动众归京。”王杰希神色淡然,眼底如有清潭,映照出眼前的局势。

“少傅说的不错,本宫听闻此次是上官昭容起草的诏书五百里加急送往边塞要叶将军归朝。”李重俊凝视着夜色中连绵的宫宇楼阁,“少傅以为,昭容召叶将军归京意欲何为?”

“只怕是昭容要对叶家出手。叶侍郎掌管整个尚书省,叶将军的胞弟官居四品中书舍人,一个家族既非李唐王室又非长安武氏却掌握政权和兵权,怎能不令人忌惮?”王杰希说得头头是道,李重俊听后笑容更甚,这次,是欣赏赞许的笑。

“少傅果然是少年成才。”李重俊说着忍不住细细打量起眼前明明比自己小却做了自己名义上老师的人。“项橐七岁为孔子师,本宫觉着少傅当得起本宫喊这一句老师。”

“殿下过奖。”月光朦胧,眼前的青年让王杰希一阵恍惚——


“郎君才识过人,本王觉着能从郎君身上学不少东西。”

“邵王殿下过奖。”


记忆中的身影与眼前的人重合,王杰希敛了眸。

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

“少傅觉得,叶将军能用吗?”李重俊抬头望着天边的月,眼底有星光与之相呼应。

韦皇后掌权,李重俊并非韦皇后所生,在宫中的日子是极其艰难的。他广招贤士,想必也是为了一改当朝政局。

只是这路,难啊。

“叶将军谋略过人,自然可用。”

李重俊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女子的娇呵打断:“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一听见这声音,李重俊脸上顿时没了笑意。

“公主殿下。”王杰希欠身行礼,余光瞥到安乐公主难得身边没跟那些宦官面首,想必也是独自出来透气。

“平身吧。”安乐公主说着,却从头到尾都没看王杰希。她一直盯着太子李重俊。

“这偌大皇宫似乎还轮不到皇妹来做主,怎就管得这么宽?”李重俊冷冷地说着。

“太子殿下说的极是,是本宫逾矩了。”安乐公主话虽这么说,语气中却透露着阴寒,任谁听了恐怕都不大舒服。

李重俊也没指望她能真的道歉,更不愿与她过多纠缠,当下便说:“皇妹明白便好,本宫和少傅就先行回席了。”

“等等。”安乐公主尾音上挑,是说不出的傲慢,“你走可以,少傅留下。”

“皇妹这是何意?”李重俊面有愠色。公主与臣子独处,本就不合礼法,安乐公主还已经嫁作人妇,这要是传出去岂不让天下都看尽了笑话。

“太子殿下先走吧,公主找臣想必也是有事。”王杰希出言调解,毕竟若是两人在皇宫里起了争执,传出去也是有损皇家颜面。

“……行。”李重俊深深看了一眼王杰希,转身离去。

“公主有事便说吧。”见李重俊走远,王杰希淡然道。

“我……本宫已经拟好诏书,追封皇兄为懿德太子,明日便拿去让父皇盖章。”安乐公主伸手捻了一旁的绿叶,嫩叶上有丝丝寒意传入指尖,“你说,皇兄会高兴么?”

安乐公主口中的皇兄指的是早在大足元年便为人谗构,被女皇处死的邵王李重润,也是王杰希的故人。

“公主是邵王生前最喜爱的妹妹,邵王自然是开心的。”王杰希想起挚友,一时有些感慨,心上如被蒙了层水雾,闷人。

“……本宫想着给你个名义上的高官再合适不过了,却没想到你是个尽职尽责的少傅。”安乐公主面容上带了惆怅,精致夺目的梅花妆也略微有些黯然。

王杰希支持太子,便是要与她为敌了。

“在其位谋其职,臣身为朝廷命官,自当尽心尽力。”王杰希听出她的话外音,面上却只能装作不知道。

“你倒是会说话。”安乐公主神色复杂,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只说出了这么聊胜于无的一句来。

“罢了,本宫想独自看看这大明宫的月色,你先回去吧。”嚣张跋扈的大唐公主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是要收敛不少。

“臣告退。”王杰希踏着宫道上的月光离去。

子期死矣今安有,元亮来兮昨已非。都说明月寄相思,可这清冷的月光,能照进九泉之下吗?

沉浮官场五载有余,王杰希不畏仕途艰难,他只怕挚友于黄土之下看不见盛世的璀璨。

他们曾相约一同见证大唐盛世。

而盛世却还未到来。


(四)

雄鹰收起双翅做起一只归雁。

叶修收拾了行李悄悄住进了王府。

五年光阴里岁月的流逝在两人身上留下了痕迹,不复年少的青涩,感情也历久弥坚。就像草是绿的,雪是白的,夜是黑的,一切都很自然,他们没有半点生分。

“怎么不回叶府?”王杰希遣退了下人后看了一眼半倚着椅背啃着柰果的叶修问道。

“别明知故问了,近乡情怯,近乡情怯啊。”叶修嘴里的嚼得咔吧咔吧响,果汁被牙齿从果肉里挤出的滋滋声混杂其间,一句话说得老神在在的。

柰果甘甜,果香也填满了整个屋子。

王杰希叹了口气,说道:“你这样子……近乡情怯用在你身上还真不太合适。”

“哦?那王少傅有何高见?”叶修停止了咀嚼,饶有兴趣地看向王杰希。

王杰希走到叶修跟前,一贯严肃的神情如冬日绽放的第一朵梅花,柔和几分,嘴角带笑。他伸手扯了扯叶修的脸,调笑道:“这蹭吃蹭喝的嘴脸,我可没看出半分近乡情怯。”

话虽这么说,王杰希心底里还是明白叶修确实是近乡情怯,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凿开湖面厚厚的冰,湖底幽暗,若不付以实践,怕是永远也得不到答案。

这就是叶修。

将领之心,杀伐果断。但这都是表露出来的,掩盖于冰面之下的,谁也看不清。

叶修偏头,亲了亲王杰希的手。手上一触即逝的来自嘴唇的特殊触感让王杰希微微愣神。

“不急,马上就有人坐不住了。”叶修笑着继续啃他的柰果。

收了手,手掌的异样感却一直不曾消退。就像有什么毛茸茸的小东西抓挠着那里,却直直颤到心脏。看着眼前人没心没肺的样子,王杰希似乎抓住了什么。

胸腔里奔腾着五年以来压抑着的感情,是他反应太慢了。一切都在叶修回到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后呼啸而来,像要将他淹没。他比自己想象中更心悦这个人。

“大眼儿?”叶修见人愣着,忍不住发声询问。

“……”王杰希摩挲着叶修棱角分明的脸,轻声说道:“边塞来的消息,我在长安总会第一个拆看。…你走的潇洒,却不知我有多担心。”

叶修抬头望向王杰希眼底,似乎看穿了其中的暗流涌动,他把吃了一半的柰果放在一旁的盘里说道:“今年回来晚了,桃花都谢了。明年一起去看吧。”叶修淡然道,拿下王杰希覆在他面上的手,握紧了那只手。“往后每一年,都一起去看。”言下之意就是不走了。

王杰希沉默半晌,叶修也不急,就细细把玩着那只手,常年握笔的地方长了茧子,叶修戳戳那茧子,自己都没发觉早已笑弯了眼。

“桃花哪里够,长安城新开的酥饼店味道比我们以前去的那家更好,城北的茶馆里最受欢迎的就是定远大将军生擒突厥将领的故事,还有夏花秋雨冬梅,这些都要和你一起才好。”王杰希对着叶修,如数家珍。

叶修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这些年他在塞外何尝不是如此?

他起身,轻啄王杰希脸颊“那些都不急,现在我更想和你一起品尝新鲜的柰果。”

王杰希脸颊微红,面上却依旧端着:“不成体统。”

叶修没说话,直接吻上了王杰希的唇。

唇齿交缠间是柰果的甘甜。

他们的一切都很自然,就像春日草长莺飞,夏日蝉鸣鼎沸,秋日枫落满山,冬日雪挂树梢。


追封邵王为懿德太子的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同时穿出来的还有安乐公主自做诏书,蒙住前面的内容,请天子画押的事。

虽说只是一道追封邵王的圣旨,但朝中依然为了安乐公主的做派一片哗然。

随后,安乐公主奏请废了太子,立自己为皇太女,一向宠爱这个小女儿的中宗犹豫了,朝中老臣更是坐不住了。

难道我大唐还要再出一个武氏不成?

叶侍郎第一个站出来,直言进谏此举不妥。中宗听后深觉有理,便拒绝了安乐公主。

可没过几日,叶侍郎就被人陷害,蒙冤入狱,听候发落。

“公主倒是睚眦必报,性情中人。”叶修听王杰希下朝后同他讲完时局变化后只说了这么一句——叶修并不需要每日上朝,只需朔望日上朝即可。

“那可是你爹。”王杰希提醒道,转而又说:“安乐性子虽然娇蛮了些,却不该会如此行事。”

“……别急,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吗,有人坐不住了。至于公主,多半就是受此人唆使了。”叶修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看了叫人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太子说他可以保你父亲。”王杰希心中隐隐有了答案,便带过了这个话题。

“哦?这不好,我可不想欠人情。太子殿下的人情,肯定不好还。”叶修摇摇头,“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嗯。”王杰希皱了皱眉,按耐下心中的不安。

“不过,太子殿下若是想用我大可以直说,叶某一定肝脑涂地。”叶修也看出来了,当今朝堂之上,恐怕只有太子能给大唐带来盛世。


当夜李重俊秘密召见王杰希。

青年的眼底有淡青的倦容,许是多夜不曾好寐。

“他怎么说?”李重俊剑眉冷峻,面上带了几分急切。

“叶将军说殿下的美意他心领了。”王杰希如实相告,看见青年眼底的光暗淡下去,连忙接着说:“但他还说,殿下想用他可以直说,他必定肝脑涂地。” 

李重俊闻言一怔,“是本宫鲁莽了。”

“佞臣当道,宦官横行,后宫掌权,我大唐危矣!”李重俊忽然重重地一拍桌子,蜡烛的光映在他眼里仿佛燎原的星火,“本宫有心一改这宫围上下,无奈像少傅和叶将军这样的有识之士实在太少……”他微微垂首,身后的剪影里埋藏了身在帝王家的无可奈何。

许是血缘相通带来的相似容貌,又许是内心同样执着的报复与追求,王杰希不免又想起李重润。斯人已逝,但约定还在,他们的期望,王杰希会努力去实现。

“太子殿下想做什么放手去做便是。”

“少傅一直以来也是这般随性地活着么?”李重俊身躯微微一震,似乎有什么从心中苏醒。

“不是,所以臣希望殿下能如此。”

夜色中沉睡于远方的苍山似乎在此刻苏醒,发出阵阵低吼,为这一刻平添几分庄重,一阵风从半掩的窗户吹进来,火光抖了抖。

王杰希的目光十分平静。

趁年华还在,去做就好,不论成败。


(五)

春风吹来了蝉鸣,绿树悄然成荫,长安城的夏天忽然就到了。孩童举着冰糖葫芦嬉闹,街上入眼的也是各种红的绿的糕点。

安乐公主仍旧没放弃当皇太女的事。

叶秋为了叶侍郎的事忙里忙外。

叶侍郎在狱中也不忘上奏进谏。

朝堂中更多人是在隔岸观戏。

也就在这时,叶修终于有动静了。

“陛下,臣以为公主说的不无道理。前有阿武为皇,公主本就为天子之女,为何不能立为皇太女?”

当叶修在朝堂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满堂惊愕,太子讶异地看了一眼王杰希。

王杰希则对李重俊轻轻摇了摇头。

叶修这人虽然看着漫不经心仿佛什么事都不关心,其实比谁都看的透看的远。

之前一直看不明白的,混在云雾里的东西就这么一闪而过,被王杰希抓住,一切都明朗起来。

好一招以退为进。

王杰希当即便说:“臣附议,公主贵为天子之女,如此要求并无不妥。”无需提前告知,他们之间有浑然天成的默契。

有了开头,一些依附于安乐公主的官员或是见风使舵的官员也纷纷附和。

天子心中的秤开始歪向自己的小女儿。

“诸位卿家说的都有理,朕考虑考虑,改日再议。”天子终于开口结束了关于此事的商议。

初夏的朝堂燥热得很,而比这更燥的,是人心。 剑拔弩张的气氛在大明宫蔓延开来,天子的态度因为这番话有了动摇,叶修口中的“那个人”,终于坐不住了。

上官婉儿开始竭力反对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一事,从检举揭发,到辞官不做,再到削发为尼,都没有得到天子准许,最终以死相谏。喝下毒药后,太医紧急救治,才得以保命。

原本快要答应的天子也因此态度一转,命人不许再提此事。

叶父最终被降为吏部尚书,从狱里放了出来。

王府里叶修目光狡黠,笑得活像只狐狸。

“以退为进,摆了巾帼宰相一道,不错。”王杰希总结了一句。

“那可不,昭容权倾朝野,容不下我叶家。但她自己野心勃勃,就由不得我给她添堵了。”叶修看上去心情也不错,毕竟这次没伤一兵一卒就打了胜仗。

上官婉儿忌惮叶家的势力,先是唆使安乐公主上奏立自己为皇太女——因为她知道一身傲骨的叶父定会反对。后又暗示安乐公主除掉叶父,想借机削弱叶家。

如意算盘打的好,巾帼宰相心中那把衡量人的秤似乎无比准确,一切都往她的预期发展。

但她却量错了叶修,逃了科举考参军五年不归的叶家大公子在长安城的风评固然不好,但看人的眼光却意外的老道。

巾帼宰相根本不满足于眼前的权力,她想要的是那九五至尊之位,这一点怕是没几人能看出来。所以不论如何她定然不会真的让安乐公主当上皇太女,叶修正是看清了这一点才加以利用,以退为进。

上官婉儿自己都表态不支持安乐公主,再想借此将叶父除掉就难了,因此也只能是降级处理,聊胜于无。

看清了对方的局,从容不迫化解危机。叶修虽为武官却并非不懂权谋,只是有所不为罢了。

王杰希凝视眼前人,发现自己好像要重新认识一下这个人了。

“大眼儿,我寻思着是不是该回家了。”叶修忽然说道。

“你还知道回家。”王杰希略有无奈,“叶大人年事已高还遭此一劫,是该回去看看。”

“那就一起回去吧,顺便把咱俩的事说了。”叶修点点头表示赞同。

“嗯?”王杰希看叶修表情平静得好像不过是说了一句“用膳了吗”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咱俩?”

“对啊,咱俩。”叶修冲王杰希挑挑眉,笑得好似盛夏的骄阳,光彩照人,“总不能瞒一辈子吧?”

“……好。”确实不能瞒一辈子,但就算大唐风气开化,也不能接受他们吧。王杰希心中有担忧,却选择了相信叶修。


叶府。

叶尚书坐在主位看着叶修,神情严肃,一言不发,气氛紧张肃杀地好比塞外战场。

叶修站着任由他看,但王杰希在他身后看见他指尖微微颤抖。

两人一同站着。叶秋坐在叶父身边欲言又止,神色略微尴尬。

“爹,哥五年没回来了,您要不让他先坐着?况且王大人也在……”叶秋试探性地开口,却被叶父瞪了一眼,此后便是不敢再开口。

“爹……”叶修终于开口了。

“……”叶尚书还是不说话,眉间的川字彰显他内心的气愤。

“叶尚书。”王杰希也忍不住帮忙开口了。

没办法,谁叫叶父是出了名的清廉正直,不怒自威呢。

“……你回家就回家,把王大人拉来做甚?”叶父看了一眼王杰希,深吸一口气似是在压抑什么。

“因为……”“咳”王杰希打断了叶修。

“叶大人,您为官多年,政绩赫赫,是王某的榜样。但文武百官各有所长,您叶家世代为文官,可武官一样能在朝中一展拳脚。”王杰希说的有板有眼,字正腔圆,叶父听了神色有所缓和。

“噗”谁料叶修直接笑出了声,“大眼儿你这么严肃干嘛,爹,替我准备下,我要娶王家的姑娘。”叶修牵住了王杰希的手,语气轻松,手上却加大了力。

王杰希感受到手上传来的力气,默默回握紧了叶修的手。叶修的手干燥温暖,如暖玉。

“王家……姑娘?”叶父皱眉,长安城可只有一个王家,而王家只有王杰希一个儿子,当下有些疑惑。

“爹,我年轻时不懂,文武双全固然好,但过满则亏,叶家会树大招风也一半是因了我的任性。”叶修和王杰希十指相扣,站在大厅,声音掷地有声。叶父算是看明白了,这王家姑娘说的就是王杰希。

“但我不后悔。塞外铁骑马声阵阵,为的是我大唐疆域安定,我志不在朝堂,投笔从戎又有何不可?”叶修坚定的眼神里是不灭的星河,来势汹汹。

“还请爹成全我,成全我们!”叶修说着直直跪了下去。

“……叶大人。”王杰希也跟着跪了下去。

“……听你这意思倒是我这燕雀不知你这鸿鹄之志了?你啊,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叶父被两人这么一跪不怒反笑了。

“我成全你,你问过王神医了吗?”

“我也并非反对你投笔从戎,只是刀剑无眼,你守得住心中那片山河吗?你手中的长枪究竟是为了攻略还是守护?”

“若是怕树大招风就断了自己儿子的梦,那我岂不是枉为官多年?”

叶父一连串几个问句甩了出来,面上还是气的,可王杰希明白,这冰雪,即将消融。

“别在我这儿跪着了,回去想想怎么跟王神医说吧。还有,收拾一下就回来住,住在别人府上像什么话!”

“爹,他不是别人,是自己人。”叶修纠正,眼角眉梢都带了喜色。他在沙场上可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但在家人面前却很容易手足无措。

因为最柔软无措的一面只会留给最亲近的人。

“……你出去!”叶尚书扶额低呵。

“得令!”叶修拉着王杰希的手跑出去,这一刻他们就像回到十二岁那年的初遇。

那时的少年是一首肆意张狂的诗,像风一般自由无束。更是一坛刚刚封口沉入地窖的酒,如今拆封,酒香四溢,闻人醉。

所幸岁月变迁,他们一切如初。


父子心结解开,叶修也就搬了回去。

叶秋来接他,马车里叶秋看着自己总不让人省心的哥哥,忽然说道:“当年二十岁成人礼你都不回来,爹还以为你肯定会回来的。”

“成人礼?”叶修挑眉,“我早忘了。”战事吃紧,他从来不是在意这些的人,自然没在意。

“……爹准备了好久,虽然他不说,可我们都看得出他盼着你回来。”

“他就是别扭。”叶修偏过头去看车外的景——哪有什么景可看,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升腾起的愧疚。

“爹连表字都给你取好了,就叫嘲风。嘲讽的嘲,风雅的风。倒是再适合你不过了。”

叶修偏着头,可叶秋还是看到了他上挑的嘴角。

“是啊,特别适合我。”叶修弯了眼角,仿佛是看到百花盛放之景,春花秋月,都足以成为心上的欢愉。


《窦存》云:“凡九种,皆一龙所生子也蚩吻一云嘲风,好险。”

哪怕观念不同,叶父还是选择了理解叶修。

父爱无言,却如晨间朝露,山间清泉。它既有苍山的厚重,又有春雨的细腻。

世间景有千百种,最美的还是用爱绘成的心景。


(六)

长安花开花落,叶修竟是真的没走。

两人仿佛回到儿时,春日城外看桃花,夏日山间避暑,秋日携手看红枫,冬日观雪赏梅。日子过得诗情画意。

太子的势力也在暗中扩大。

转眼就是神龙三年。

也许是太安逸,王杰希都没发现其中的异样。秋风吹过,夏末的最后一点余热也被吹走,清风带来的萧瑟在心头打转,长安城过于平静的表面总让人徒生不安。

一切就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太子率叶将军等人发动兵变不成,已经被杀了!其党羽也被当场斩杀!”

听到消息后王杰希手中的笔陡然落地,缓了缓才稳住身形,心上却像是有千斤重的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王杰希睁大了眼,却怎么也没办法看清眼前,最终一口鲜血猛然喷出,染红了案上的宣纸,触目惊心。

刺眼的红像极了与叶修携手看过的秋日红枫。

泪水蒙了双眼,王杰希耳畔传来下人的惊呼声,遥远得就好像从天边传来。


“太子殿下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那日说过的话忽然回响在耳畔。

却已经天人永隔。

叶修。王杰希脑内一片混沌中最终只剩了这么两个字。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他想起叶修常年带笑的眼角,想起他永远从容淡定的模样,想起他因为使枪而长了不少茧子的手,想起他明亮的眼。

最终什么都没了。

伸出手握住的只有虚无。

……

太子在朝中的势力倒戈的倒戈,被处决的处决,叶家也为此受了牵连,一边匆匆办了丧事一边在官场周旋。

宫廷政变向来都是成王败寇,失败了便只能成为人们饭后的谈资,最终消逝于历史长河中。

世事悠悠春梦断,人才落落晓星稀。后宫干政的力度似乎更大了,韦后甚至想做第二个女皇,巾帼宰相心中的想法谁也猜不透,天子无所为,臣子亦是不作为。

几日后王杰希被安乐公主请去了。

“你来了。”这些年愈发奢靡无度的公主眉目间令王杰希感到陌生。

这诺大宫廷,是吃人的。它悄无声息吞吃掉了当初刚入长安城时那个娇憨的姑娘,留下的是一个在权力与欲望中挣扎的空壳。

“臣拜见公主。”

“平身吧。本宫瞧你精神不大好?”安乐公主漫不经心地问道。

“……许是昨夜没睡好。”

“昨夜……昨夜本宫梦到自己回到了儿时在房州的日子,那会儿真好啊。自兄长和仙蕙姐姐去后,这宫里,越发冷了。”安乐公主许是回忆起往事,眸子里有了几分温暖,“只是,今后的路,只能自己走了。”

王杰希垂眸,“所谓高处不胜寒,公主想要站在高处,就得耐得住这寒。”

“……你可知你身为太子谋士会被如何处置?”

“臣不知。”王杰希淡然道。他并不在意这些,宠辱不惊,为官多年他早已看淡功名利禄。

“父皇要把你调去边疆作节度使。本宫可以为你想办法。”安乐公主揉了揉眉间,神态略微有些疲惫。

“公主殿下,不必为臣费心了。臣甘愿听候发落。”王杰希目光如炬,似那雨夜的星火,微弱而坚定。

“……呵”安乐公主冷笑几声,“你倒是重情重义,看来是本宫自作多情了。”一句话被她说得阴阳怪气。

“公主何出此言。”听出安乐公主意有所指,王杰希心里泛起一阵涟漪,“若无事的话,臣告退了。”语罢直接甩袖走了。

身后传来瓷器摔碎的东西。还夹杂几声尖锐的怒骂。

王杰希眯了眯眼,太阳躲在云层之后,整个长安城都是说不出的压抑。

风卷起几片落叶,相思再也无处寄托。


(尾声)

灞桥,王父折柳递到王杰希手中。

临别无言。

深秋的柳树和枯死的树木没什么两样,一条条棕灰色的枝干垂下来,让人想起濒死之人的手指。

“爹,我走了。您多保重。”

“嗯。”王父欲言又止,最终给了王杰希一个锦囊,“一路顺风。”

“好。”王杰希不再留恋,策马出了长安城。阳光落在他身后,像是他洒落的点点金光。

关于盛世的梦,随着故人的接连离去一同埋葬于地下。他是真的累了,不想再执着下去了。

他为这梦沉浮半生,如今也想随性一回。


塞外。

王杰希站在这荒芜大漠,似乎可以感受到叶修那五年的所思所想。

胡杨树奋发生长,寒风凛冽,吹在脸上如刀割,军中一切都井然有序。

有将士喝醉后对着明月唱起故乡的歌谣,故乡却远在千里之外。他红着眼看向王杰希,却什么也不说。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将士们为国从戎,沙场征战,却有几人能够平安还家?

月下王杰希拆开父亲给的锦囊,里面装的是留行子。

淡淡的草药香扑鼻而来,王杰希想起了医书上写过的,留行子又名王不留行。

王不留行盼当归。

是父亲含蓄的思念与期盼。

塞外凄寒,王杰希却觉得怀抱暖玉,温暖如春。


那年冬天营里来了个新兵,报上来的名字让王杰希怔愣许久——叶嘲风。

等见了面才发现真的是自己魂牵梦绕的人。

一时间宛如坐在云端,什么都不太真实。

“大眼儿,看完了长安城的春夏秋冬,该一起看看塞外的长河落日了。”叶修笑着,在王杰希心头盛放一朵桃花。

“叶修,我想明白了。”王杰希看着眼前他本以为永远失去的人,失而复得的喜悦被他悄悄掩藏。

“嗯?”叶修侧首。

“此世有你,即是盛世。”王杰希温润的眸里是情深几许。


叶修并未死于兵变,他是独自在城外醒来的,身上的伤口几乎都愈合了,但他也不知道是谁救了他。

他回家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见到了鬼。

长安城是待不了了,恰好王杰希被贬到塞外。

从此策马沙场,携手相伴一生。

白头老伴惟君在,安得相随绕树飞。

盛世也不会太远。



(番外)平安喜乐

我是李裹儿,出生于全家最落魄的时候。

从小家人都很宠爱我,在房州度过的童年虽然清苦,却十分温馨。

后来回了长安城,我摇身一变成了大唐的安乐郡主。锦衣华服,珠宝万千,这些都是我以前没见过的。皇祖母很喜欢我,她说我聪慧,所以给了我“安乐”的封号,愿我平安喜乐一生。

人们都怕皇祖母,我也怕。

但渐渐的我就被她身上独有的气质和气场吸引,彼时的皇祖母年事已高,却保养得当,风华不减当年。

我见过房州温婉的浣衣女,见过屠夫家比男子还要豪爽几分的女儿,见过长安城婀娜多姿的贵族少女。可我从来不知道女子也可以高坐殿上,谈笑间便可以生杀予夺。

皇祖母总爱喊我进宫说话,外人眼里传奇一般的女子内心其实也有我们看不见的孤寂吧。

皇祖母看我的眼神总让我觉得她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别的什么,同样是受喜爱,她看我的姑母——太平公主时的眼神就完全不一样。

那是一个母亲看待女儿的眼神,里面饱含了期待,宠溺。

皇祖母看我时总让我想起盯着猎物的蛇,但又不全是,因为她的眼神里分明也是有喜爱的。

后来偶然间在皇祖母梳妆台前看到一把长命锁,刹那间我明白了——她对我好,这是因为我名为“裹儿”吧?她看到我,就会想起那早夭的安定思公主吧?

长安的春天比房州不知暖多少,此刻我却感到一股凉意。


仙蕙姐姐是所有姐姐里待我最好的,她初来长安便被父亲许配给了皇祖母的外甥武延基。

我不喜欢那个人,我觉得他配不上仙蕙姐姐。

我问仙蕙姐姐为什么要嫁,她只是无奈地替我把耳边碎发别到耳后,她说:“身在帝王家,总归是身不由己的,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后来我懂了,那就是政治联姻。

没有《诗经》中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有的只是寻求权力的荫蔽。


我的大哥本来名叫李重照,为了避皇祖母的讳改名为李重润。

大哥博览群书,气质出尘,待我亦是极好。

儿时大哥从别处得了稀奇玩意儿总会先给我,有年闹饥荒,一家人都揭不开锅,大哥却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半个冷馒头给我。

“小妹别急,慢点吃。”记忆里的大哥眼里全是宠溺。

那个馒头一点都不好吃,可是要我拿长安城的各种珍馐美味来换我都不愿意。

那年科举考之后,大哥带我去看进士游园,远远的我看见那些人,有的年近半百,有的却是温润少年郎。

就是那时我看见了他,与人群稍稍保持了些距离,一身青衣,身形颀长,目光俊冷如薄冰。乍一看是个孤傲高冷的人,可我却觉得那冰下是涓涓暖流。

后来大哥告诉我,那是今年的探花郎,年仅十五,名叫王杰希。

王杰希。我在心里记下了这个名字。

大哥还调侃我:“小妹这是春心萌动了?”

我红了脸,直嚷着大哥莫要瞎说。

但那青衣公子就这么住进了心里。


我不喜欢那深居简出的小姐做派,许是自幼在房州长大,受那里的风气影响,我更喜欢骑马射猎,喜欢无拘无束。

那天我从皇祖母宫里出来后碰到了一个人,他向我行礼,眉目间却全然是不屑。身侧的宫娥告诉我那是皇祖母的侄孙武崇训。

他打量我片刻说:“郡主生的貌美,只可惜没个女子该有的操守。”

我有些生气——这人怎么刚一见面就这么说我?

“女子就该像长孙皇后那样,端庄优雅,知书达礼,而不是骑马射猎。”他摆出一副说教的姿态来,让我打心底里厌恶。

我刚想说什么,就听到了大哥的声音。

“本王的妹妹骑马射猎有何不对?王郎君你说呢?”顺着大哥的目光看过去,我见到了心底的那抹青衣。

“古有木兰代父从军,今更是有我大唐平阳昭公主镇守娘子关。女子骑马射猎并无不妥,郡主想必日后也是能成为女中豪杰。”他的声音如同最好的乐师弹奏出的曲调,轻易驱走了我心中的阴翳。

武崇训被人驳了面子,恶狠狠地瞪了王杰希一眼,拂袖而去。

我向他道谢,感觉到了自己双颊微烫,我慌乱低了头,余光却瞥到了他微微上挑的嘴角。

刹那间,薄冰融化,春风拂面。

我也是那天才知道,他和大哥竟是一同煮茶论道的至交好友。于是每当大哥同他一起外出时我便想着法儿地跟去,大哥没办法,只能依了我。

可他们谈论国事我也听不懂,只能在一旁边吃水果边偷偷看他。

我们三人也曾在春日一同策马去城外赏桃花,他摘下一枝递予我,说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我心跳如鹿撞,被手中的桃花迷了眼。

我知大哥心中有更大的志向,也期待着他国士无双的那天,却没曾想,意外总是来的那么快。


大哥和仙蕙姐姐的夫君由于一同议论皇祖母的男宠,被皇祖母杖杀。

仙蕙姐姐也在第二天难产而死。

我悲痛万分,和母亲一起整日以泪洗面。我在泪眼朦胧间看着不敢有一点反抗举动的父亲,生平第一次憎恶起他的懦弱。可我和他一样无能为力。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直面权利的威胁,我意识到在这长安城,真的跟在房州不一样,这里看上去人声鼎沸,其实人心之间隔的比什么都远。

我想起王杰希,大哥走了,他会是什么反应?

他心中是否永远地缺了一轮明月?

可还来不及等到我去找寻答案,更令我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皇祖母居然把我许配给了武崇训!

父亲一如既往的没有反抗。

我坐上喜轿,成了他人的妻。心里想起那抹青衣,忍不住鼻尖酸涩。仙蕙姐姐当时的话,我如今才感同身受。

生在帝王家,当真是身不由己。

心上的那抹身影,恐怕日后只能在梦里牵手。


我建府邸,修定昆池,在外人看了我就是奢靡无度。可我只是觉得空虚,心里空了的那块怎么也填不满,不做些什么搅得长安城鸡犬不宁我就会无法安然入睡。

皇祖母到底是老了,一场政变使她不得不退位。父亲成了天子,我也就成了大唐的安乐公主。

武崇训对我不冷不热,我也不在乎,毕竟我们只是一场政治联姻。

我听别人说起王杰希才识过人,凭借自己的努力官居六品,但我觉得还不够,他该有更好的。

我借机让人去宣他过来,他眉目间的冷傲如同初见那般,皇兄走后他待我生分许多。

如今他恭恭敬敬叫我公主的模样怎么看也没有当初微笑着喊我郡主时好看。

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我特意换上的新衣裳,又有没有发现我身边新收的侍从有几分像他。

他走后侍从问我怎么不直接跟父皇要他,他懂什么,王杰希啊,是不一样的。

只有这个人,我想他心甘情愿。


那天夜里武崇训喝醉了,醉眼朦胧地喊着安乐,裹儿。我愣住了。

他说:“那日在宫里不是我第一次见你……之前你策马在城外桃林里射下一枝桃花时,我就在旁边……那枝桃花直直开进了我心里……”

“我是真的想娶你才找皇姑母求旨的……那日碰见你,你都不知道我多紧张,大脑一片空白,说出口的话肯定招你厌恶了。”

“裹儿……”

夫妻多年相敬如宾,我广收面首之事他也一概不过问,我以为他同我一样对这婚姻没有感情。

原来……是他主动求旨娶我的。

我碾碎了桌上的花瓣,看着面前如孩子一般的男子,心底五味杂陈。

我好像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他,我的驸马。他和王杰希不同,他身上没有那种孤高的气质,却有宽阔的肩膀,让人看了便无比安心。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我对武崇训好了许多,我们之间看上去就像寻常人家恩爱的夫妻。

他开始拉拢各方势力,并暗示我去争夺权利。

那年皇祖母病逝了,宫里挂起白绫,可人们的表情一点都不悲怮,甚至还有喜色。

我内心唏嘘不已,却也确实没有大哥和仙蕙姐姐离去时的悲伤——虽然那是我的皇祖母。

上官昭容就是这时候找到我的,她告诉我,我也可以成为皇祖母那样的人。

我想起那谈笑间生杀予夺的风范,心里有弦被悄悄拨动了。

我生长在房州,所以我比任何人都喜欢权力,渴望权力。曾经因为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我失去了最亲的人,现在我要站到最高点,征服那害我心中空缺了一大块的位置。


叶将军庆功宴那天晚上我出来透气,却看见他和太子李重俊在一起。

李重俊与我是异母所生,可这还不足以让我讨厌他。他太像大哥了……同样远大的报复,相貌身形也有几分相似,每每见他,心脏总会如针扎一般地疼。

现在他们站在一起,就像当年大哥和他在一起。我心中一阵烦闷,忍不住上前质问,可说完后才发现是自己理亏。

他心中期盼的大唐盛世,从来都容不下我这干政的后宫女子。我和他终究是越走越远了。

太子走后我和他聊起了大哥,我知道他一直都记着那些和大哥一起畅想过的未来,我也相信那些会实现。

我们许久没这样说话了,仿佛回到我初入长安城的那段日子。

今晚的月儿真圆啊。

上官昭容说叶家手握政权和兵权,要想办法削弱。于是她让我去找父皇上奏,立自己为皇太女。

之后的一切都按照昭容计划的发展了。

却没想到叶将军并非传闻中那般不懂权谋,我也因此看清了昭容的野心。

昭容她,是自己想坐到那个位置吧?

我听人说王杰希在朝堂上和叶修一唱一和,逼得昭容不得不退让。虽然昭容算是我这边的人,但此刻我就是觉得开心。

他的光芒,我想让世人都看见。


可后来我偶然间见到他下朝后同叶修一起往殿外走,他眸子里盛满了柔情,看着叶修。那目光令我极不舒服,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后来有天早晨侍女替我梳妆时我想起他,不觉笑弯了眼,回过神来时发现铜镜里自己的眼神和当日他看叶修的如出一辙。

啊,那是看心上人的眼神。

他们竟然……?我心中有了猜测,却迟迟不敢去确认。

后来我便衣出门打算去城外踏青,看见他们在长安城的街道上握紧了对方的手,十指相扣。

我忽然没了兴致,打道回府,整日郁郁寡欢。

武崇训变着法儿地逗我开心,我却摔了花瓶让他出去。

我知道我不对,可我就是这样刁蛮的姑娘啊。

哪怕成了公主,我也依然是这样,只知伤害对自己好的人,挥霍着他们的爱。

总有一天我会是孤单一人吧。


太子率叶将军发动兵变杀了武三思武崇训父子,准备进宫杀上官昭容时昭容却跑来说动了父皇,父皇派出禁军,要诛杀太子及其党羽我皱眉。

若叶修出事,他怎么办?

我咬了咬牙,说道:“父皇,可否留叶将军一条活路?我相中了他,却一直没来得及告诉您。”

父皇向来宠爱我,当场就答应了。

昭容见状说:“留叶将军活路可以,但要对外宣称他已经被当场斩杀了。”

“为何?”我疑惑不解,昭容心里在想什么我一直都看不透。真正不懂权谋的其实是我啊。

“以儆效尤罢了。”昭容笑得恬静,我却从那笑中品出几分阴寒。

我不再多说,至少我保住了叶修。


武崇训走了,我才觉得这诺大公主府少了点什么。我阻止自己去回想与他有关的一切,我的驸马,再也回不来了。

心里缺了一块已经够难受的了,如今还要再缺一块,我想想便觉得人生艰难。

父皇要处置太子余党,我又宣他来见我。

他憔悴了许多,也对,他以为叶修已经不在了。

叶修其实只是受伤了还在昏迷,我请了太医为他救治,打算等他醒了就让他离开。

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父皇要贬他去边塞做节度使。我虽然知晓了他们隐秘的感情,却还是想把他留在长安城,能多看几眼也是好的。

可他似乎去意已决。

我胸腔之中有无名之火燃烧——叶修不在了你便要抛下长安的一切吗?我,我为你做了那么多,就全是我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吗!

他们的感情过于美好,以至于伤得我已经除了愤怒便再无其他感觉。

他一走我便摔了手中的茶碗,瓷片四散飞溅,宛如我的心一般破碎不堪。

叶修伤好的差不多了,却还没有苏醒。我命人把他送到城外,不再管他。我其实应该恨他的。我为了王杰希做的已经够多,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是我做了这些。

我的自作多情,就到此为止吧。

我可是大唐最尊贵的公主啊。


之后一生我都过的浑浑噩噩,我分不清什么是真心与假意,也不知道除了执着于权势我还能做些什么。

一但我停下了就会想起他们。

心脏便一阵阵抽痛。

偶尔我也会想起他,想他和叶修是否见面,想他们是否一切都好。

这宫里太冷了。

唐隆之变时我被宫娥们推搡着往宫外跑,在宫门口我停了下来。

我能跑往哪儿呢?

天地之大,哪里有我的容身之所?

尖锐的枪穿透我胸膛,我闭上眼,结束了这荒唐的一生。

他知道后会难过吗?心底会有哪怕一点点的波澜吗?

我会成为史官笔下奢靡无度的公主为世人所唾弃吧,但是在他心里,我希望我可以仍然是当年初入长安城的模样。

大哥,仙蕙姐姐,驸马,安乐来找你们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必悲风画秋扇。

王杰希,你期盼的盛世即将到来。

你开心吗?


我是李裹儿,是大唐的安乐公主。

我用一生祝福我心上的青衣公子平安喜乐。





后话:

一不小心上头了又破万了,我笔力不足恐怕没能写出我想表达的东西。

我一直都热爱唐史,大唐的盛世繁华是隔了千百年的时光也令我为之动容的。

大唐的男儿率性洒脱,可我更爱大唐的女儿家。她们心中自有另一番天地。

我把叶王放在这个朝代,这个时间段,夹在贞观和开元两大盛世之间,故事就浮现在脑海里。

我想写的,是共看世间繁华,是共同谱写心中诗意山河,是绝对的默契与信任,是无条件的支持与陪伴。

是他们一同游走世间,岁月更迭,他们仍如少年。

感谢能看到这里的人,你们是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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